最近跟一位在珠三角做实体的朋友吃饭，他状态有点恍惚。
不是因为生意不好，恰恰相反，是太好了，好到让他害怕。
他是做某个新能源产业链上游一个不起眼组件的，按理说属于那种“卖铲人”的稳当生意。
但从去年开始，订单突然像潮水一样涌过来，下游的、下下游的客户都在疯狂扩产，拿着巨额的预付款催他交货，甚至有基金想直接投他，帮他建新厂。
他问我，这正常吗？我说，你把时间拉长看，这事儿咱们熟。
这场景，让我想起十多年前的光伏产业。
那时候，也是一样的配方，一样的味道。
欧洲那边补贴一给，国内的厂子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，无锡、常州遍地都是行业神话。
人人都相信自己手握通往未来的船票，今天投产一个GW，明天就敢规划十个GW。
地方政府更是热情似火，给地、给钱、给政策，生怕自己错过这趟时代列车。
结果呢？
补贴一退坡，一地鸡毛。
当年多少“首富”最后成了“首负”，多少产业园区的烂尾厂房，在风雨里诉说着同一个资本故事。
历史不会简单重复，但总押着相同的韵脚。
今天看到一则新闻，某家电池企业在惠州龙门的新基地投产了，自动化产线，宏伟的规划，地方的鼎力支持，以及对“产业集群效应”的美好期盼。
每一个字眼都透着积极、乐观和奋进。
这是好事，我真心为那些挥洒汗水的建设者和抓住机遇的企业家感到高兴。
但作为旁观者，咱们得学会算三本账：企业的账，地方的账，和行业的账。
先算企业的账。
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点，疯狂上马储能电池产线？
答案很简单，因为原来的主战场——动力电池，已经杀成了一片血海。
价格战从年头打到年尾，从一线大厂打到三线小厂，一瓦时几毛钱的利润，还要被主机厂不断压榨。
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。
资本和产能都是逐利的，更是厌恶风险的。
当一个池子里的水已经沸腾得烫手，自然会溢出到旁边那个看起来水温尚可的池子里。
储能，就是那个池子。
所以，你看，这些浓眉大眼的电池厂，跑来做储能，很多时候不是因为看到了多么清晰的星辰大海，而是为了逃离身后的火海。
这笔投资，在财务报表上是“固定资产”，但在战略账本上，更像是一笔“避险支出”。
大家赌的是储能市场的爆发能覆盖掉建厂的巨额成本，并在下一轮洗牌中活下来。
值博率高不高？
不知道。
但留在原地，是确定性的慢性死亡。
再算地方的账。
为什么一个紧邻广深都市圈的县城，如此热衷于引进一个重资产的制造项目？
因为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。
过去依赖土地财政和传统制造业的模式走到了瓶颈，转型升级喊了这么多年，总得有东西落地。
新能源，就是那个最性感、最政治正确、也最容易拿到上级支持的抓手。
一个龙头企业的落地，带来的不仅是几百亿的产值和几百个就业岗位。
更重要的是，它提供了一个“叙事”。
有了这个叙事，就可以继续招商，吸引上下游企业，形成所谓的“产业集群”。
这笔账算的是“未来现金流”的贴现。
今天我给你土地、给你补贴，帮你搞定审批，全程保姆式服务，赌的就是你未来能成为一棵摇钱树，带动整个区域的经济生态。
这本质上也是一种风险投资，只不过是以公共资源为筹码。
每个产业园区的背后，都藏着地方主政者的增长焦虑。
最后，也是最重要的一本账，是整个行业的账。
当大量的企业，都出于“避险”而非“扩张”的逻辑进入一个新赛道；当大量的地方，都出于“增长焦虑”而非“产业禀is”的逻辑去补贴同一个赛道。
一个必然的结果就是，这个新赛道会以极快的速度，复制旧赛道的内卷路径。
现在的储能行业，像极了2021年的新能源车。
人人都在谈论万亿市场，人人都手握PPT和远大规划。
新进入者带着从别的领域卷出来的经验和狠劲，准备大干一场。
但需求的增长，真的能跟上供给的扩张速度吗？
电芯的成本下降，真的能转化为健康的利润，而不是又一轮惨烈的价格战吗？
一个自动化产线开始运转，从微观上看，是一个企业的胜利，一个地方的突破。
但从宏观上看，是行业供给又增加了一分，是未来竞争的烈度又上升了一格。
无数个这样的微观胜利累加起来，可能就是整个行业的宏观困局。
我那个朋友最后问我，那他该怎么办？接还是不接那些疯狂的订单？扩还是不扩产？
我没法给他答案，只能跟他讲一个更老的段子。
淘金热的时候，最赚钱的不是淘金的，而是卖水和牛仔裤的。
但如果所有人都跑去卖牛仔裤了，那这条裤子可能比金沙还便宜。
看懂一个产业，很多时候不需要多么高深的金融模型，只需要回归常识。
任何一个行业，当它的参与者都觉得“不得不做”的时候，通常都不是一个能轻松赚钱的好时候。
这跟能力无关，这是周期使然。
所以，对这个新投产的基地，以及它所代表的整个储能产业，我保持尊重，但会多一份审慎的观察。
我更关心的是，当下一轮周期转换，潮水退去的时候，谁还在穿着裤子。
共勉共戒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