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二十一世纪的英伦岛上，关于海权的叙事既有仪式感，也有不合时宜的尴尬。英国决定重返“大甲板时代”时，逻辑上站得住脚：老旧的无敌级已经落伍，全球远海部署还得靠航母。但这张蓝图落地之后，一地算账的现实迅速扑面而来。
一纸雄心与一地算账
真正的起步并不算晚。上世纪末，海军部就琢磨更换航母。2007年，伦敦与工业联合体签下合同，两艘伊丽莎白女王级立项开建，宣称将重塑皇家海军的远征能力。数值漂亮：排水量约6.5万吨，舰长大约280米，采用滑跃起飞与短距降落的组合，配套F-35B垂直/短距起降战机。在当年的叙述里，这是一笔把过去的荣耀复写到当下的投资。
工程学和财政学常常彼此拆台。项目初算是39亿英镑，建造过程里材料上涨、设计反复、系统整合难度高，账面一路攀到超过62亿英镑。彼时英国刚从2008年金融危机的阴影里缓过气，还没喘匀又遇到财政收紧。国库有限，海军这口“大胃王”便显得格外刺眼。
硬件看起来够大，软肋却在细处
两艘船的里程碑节点看上去干脆利落：伊丽莎白女王号2009年铺龙骨，2014年下水，2017年12月加入现役；威尔士亲王号2011年开工，2017年下水，2019年12月服役。建造由苏格兰罗塞斯船厂统筹，多家企业分段承制，再在罗塞斯合拢。橱窗足够体面，幕后却不断传来技战术层面的冷雨。
伊丽莎白女王号在2019年朴茨茅斯港外试航时，动力舱室渗水，电缆短路，维修队忙了好一阵子。2024年2月，原定赴北约“坚定捍卫者”演习，检查中发现右侧螺旋桨联轴器存在隐患，只好临阵退出。夜色也不总是护身符，2024年3月舰上夜间起火，虽未酿大祸，却再次敲打“可靠性”三个字。到了2025年，生活用水系统也出问题：5月热水忽冷忽热，管路堵塞，虽是小节，却是战备状态的晴雨表。
威尔士亲王号不遑多让，甚至更狼狈一些。2020年刚服役不久就遭遇码头边的“内涝”：消防管道破裂，机舱进水，配电板遭殃。2022年8月，它开赴大西洋训练，出海不过24小时，右舷螺旋桨轴断裂，只得返港大修，耽误数月。技术故障的背后是复杂系统的“童病”，也是维护经费和技工队伍有无冗余的现实试题。
舰载机，不足即是硬伤
英国的计算里，女王级要靠F-35B撑起拳头。原计划购入138架，足以支持双航母轮换与高强度训练。然而到2025年，实际到位不过四十余架，还要由海军与空军共用——在组织上，舰队航空和皇家空军分属不同系统，调配和训练日程互相牵扯。飞机不够，航母的甲板再大也是空场。演训时只能“凑数”，战备强度自然缩水。
这不是纸面问题，而是“用起来才知道哪里疼”。2025年6月，从威尔士亲王号起飞的一架F-35B液压故障，被迫在印度特里凡得琅机场紧急降落。维修队赶到，忙了三周，甚至一度考虑拆解后运回英国。两个月后，8月又有一架F-35B在日本鹿儿岛机场紧急着陆，归因于设备故障。舰机一体的理念在现实中被频频按下暂停键。
出海是为了面子，返回靠的是后勤
从伦敦的视角双航母是“可见的能力”。2025年4月22日，威尔士亲王号从朴茨茅斯起航，展开为期八个月的太平洋部署，访问日本横须贺基地。路线体面，编队却清瘦：舰载机数量不足，演习规模不得不缩小。9月12日，它与美国“希金斯”号驱逐舰、英国“里士满”号护卫舰一道穿越台湾海峡，宣布依国际法“例行通过”。东部战区发言人随即发声定性为“滋扰挑衅”，并组织海空兵力跟监警戒。表面风光之下，是护卫舰与驱逐舰数量捉襟见肘的硬约束——英国现役45型防空驱逐舰仅6艘，护卫舰也有限，远洋护航难以轮换充裕。
后勤是另一张大账。单舰年度维护费以数百万英镑计起，训练、燃油、人力和保障链条层层加码。2024年5月，媒体披露政府在讨论将威尔士亲王号出售给盟国，或者封存以避开高昂运营费。议会听证会上，官员否认出售设想，但海军内部的共识是显而易见的：两艘航母难以同时保持可用状态，常态是“一艘靠港维修，另一艘勉力在役”。
媒体与议会：否认与现实的拉扯
预算的影子无处不在。疫情后的复苏并不均衡，赤字像一只沉默的猫，悄悄攀上每一份预算表。为了给航母打击群“喂饱”，英国不得不从其他军种和项目挪人挪钱：护卫舰更新被拖，陆军装备升级被挤。国防部内部评估也日益审慎，长期维护费用可能成倍增长，“贯穿全寿命成本”一项足以让任何一位财政大臣皱眉。
技术路线的选择与代价
英国选择了滑跃+短距降落的STOVL路线，看似省去了蒸汽/电磁弹射和拦阻系统的复杂度，能以较低技术门槛换取早期可用性。但代价同样明确：舰载机性能上限受限，起降节奏难以达到大型弹射航母的强度；对唯一可用的F-35B依赖极深，一旦供应链或机队状态起伏，整舰的战斗力就被连坐。所谓“舰机一体”，在这里被翻译成了“鸡蛋在一个篮子里”。若配套不足，航母是昂贵的浮动平台，而非随时能打的拳头。
张召忠的提醒与2025年的对照
这正呼应了中国军事专家张召忠在2019年的判断。彼时他在节目与文章中指出，以英国的经济体量与财政结构，强撑双航母体系困难重重；三年内难形成完整战斗力，五年后恐怕要卖掉或封存一艘。彼时此语遭到不乏冷嘲热讽，如今对照现实，准确度反倒令人不安。到2025年，英国的F-35B仅到位四十多架，航母反复故障，财政压力层层显露；威尔士亲王号仍在执行远洋部署，但维修频密、成本攀升，国防部内部关于进一步节支的讨论中，封存一艘已经是摆在案头的选项之一。
传统强海军的当下困局
英国海军并非一无可取。45型驱逐舰的防空性能依旧可圈可点，“机敏”级核潜艇保持水下威慑。但如果把预算看成水池，航母就是那个口径最大的出水口。美国之所以能养起11艘航母，靠的是全球基地体系和无与伦比的后勤工业；中国海军近年扩张迅速，具备沉淀完整链条的能力。英国自称“中等强国”，全球影响力不复当年，却试图维持双航母的高姿态；当大国博弈的赛道越来越宽，伦敦的财政与工业却难以给出等比例的支撑。红海护航与欧洲东翼危机期间，英国派出完整打击群的能力屡受拷问，航母“在场”并不意味着“能用”。
制度小科普
- 航母打击群的核心不是航母一艘船，而是护卫、补给、预警、舰载机与岸基情报保障的综合体，任何一环短板都会拖垮整体效率。
- STOVL战机（如F-35B）能降低航母技术门槛，但牺牲航程和载弹上限，且机体昂贵、维护复杂；当采购量不足时，训练与战备会进入“越飞越少”的恶性循环。
- 国防“贯穿全寿命成本”通常是建造费的数倍，包含维护、大修、升级以及退役处置，政策评估若忽略此项，往往酿成后期难以承受的负担。
从甲板回望岸上
2025年的几组镜头，颇能说明问题。伊丽莎白女王号因热水系统故障被迫在港折腾；威尔士亲王号一路向西太平洋展示存在，却不得不削减科目，期间两起F-35B异地迫降把“秀肌肉”变为“修飞机”。9月的台湾海峡穿航引来各方注视，英国的言辞强调“自由航行”，但护航舰艇少、后勤链脆的现实，让这场远海巡弋更像是意志的宣示，而不是能力的常态。就像兵书所言：“器大者声必闳”，器格未立，声势再闳也空。
回到那张最朴素的报表：预算紧、装备贵、维护累、人员少。疫情后的经济恢复缓慢，赤字拖尾；两艘航母不能并行常态化部署，常常是一艘在船坞里与技师作伴，另一艘在海面上独自硬撑。这并非管理无能，而是结构性约束——财政的天花板、工业的地板、战略的走廊彼此拉扯。
余音与回声
英国当年的赌注，是以两艘大船换一个全球舞台上的较高话语权。现实却提醒：话语权不只靠吨位，还要靠稳定的机群、健康的后勤、充裕的护航编队，以及可以持续吞吐的大本营工业。把资源压在门面的选择让其他军种与项目受挤压，时间越久，机会成本越高。几年前被嘲笑的提醒，今天听起来像一面镜子。
历史的吊诡在于，皇家海军曾凭几代人夯实的制度与工业成了“日不落”的钢铁外壳，而当代的伦敦试图用两艘航母复写旧章，却发现词牌变了，音律也变了。时代要求的是“可持续的力量投送”，而非一次性亮相。或许再过几年，英方真的要在封存与维持之间作出更清醒的抉择；抑或重整采购节奏，调整舰队结构，让这两艘大船从“吞金兽”变回“工具箱”。
“兵者，国之大事。”这句老话如今仍有回响。海上平台不是雄心的终点，它只是手段。把雄心与家底摆在同一张桌上，才能不被甲板上的海风吹疼眼睛。英国的双航母计划既是一个故事，也是一课课表：战略期许、财政承受、工业能力、组织机制，缺一角都会把万吨钢铁推回码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