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中国东北边境的河湾,你能遇到嗓门亮堂的渔民,提起那位俄罗斯总统时,常用“老朋友”三个字;可在莫斯科某个暮色里的地铁口,拄着拐杖的退休工人却可能把这个名字同“贫困”“混乱”联系在一起。两副截然相反的记忆,系在同一个人身上,像一张地图的正反两面,摊开来才看得清楚。
两张面孔,两个记忆
中国人的记忆与边界线直接相连。19世纪沙俄以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在黑龙江、外兴安岭一线推进边界,这根刺从未完全拔出。苏联时代谈判时断时续,终不得果。到了叶利钦,他做了一个颇具决断的动作:执行中苏在1991年5月达成的《中苏国界东段协定》,把悬而未决的东段边界落到了纸面和地桩上。紧1994年第二次访华期间,他又和中方签署了《中俄国界西段协定》,新疆塔城等地的约5万平方公里争议地带得以明确归属。加上他任内前后推进的三次大的边界协定,累计约38.5万平方公里的疆域问题被归还或厘清,整体解决了两国98%的边界争议。连黑龙江江心的黑瞎子岛(大乌苏里岛)问题,也在其任内奠定了处理框架,后来在2004年,中国收回了半个岛的主权。
俄罗斯人的记忆则多从物价牌开始。1992年1月2日,莫斯科的商店拉开卷帘门,价签不再受管制,所有商品放开价格。短短一年,通货膨胀冲上约2500%,卢布像纸片一样轻,许多家庭多年攒下的积蓄瞬间贬得所剩无几。1991年至1995年,俄罗斯GDP累计下滑了42%,工业产值几近腰斩。厂房的墙皮剥落,车间的机器锈迹斑驳,失业的人潮把广场挤满。一个国家在短时间内完成了从计划到市场的跳跃,代价却是普遍贫困与制度失序。
边界与军贸:东望的现实主义
如果说解决边境是为历史清账,那么对中国的军贸合作则是为现实续命。90年代初,中国空军正处于换代关口,急需第三代重型战机。1992年,叶利钦政府批准对华出口苏-27,合同额约10亿美元。在当时财政枯竭的俄罗斯,这是一笔救急款;对中国而言,却是一块压舱石。首批战机抵华后,中国空军的作战谱系被迅速拉高,随后引进的生产线更是让重型战机制造从引进转入掌握。
与航空兵一同改变防空格局的,还有S-300防空导弹。1993年,中俄签署首批引进协议,随后几年交付落地。这是当时世界上性能先进的地空防御系统之一,配套雷达探测距离长、抗干扰能力强。在北京郊外的试射场,导弹拖着白色尾迹跃起、拦截目标的那一刻,标注着中国国土防空能力跨入了新台阶。对当时急需外汇的俄罗斯军工产业来说,对华出口也是“活血”的关键。
需要补上一点背景:军贸并非单纯商品交易,它背后是对战略互信的押注。叶利钦四次访华,几乎每次都把政治信号和实际合作捆绑推进。尤其是1998年,江泽民主席访俄,他本人高烧至39度仍坚持会见,并重申“一个中国”原则。政治姿态与安全合作彼此托举,随后“中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”得以成型。对叶利钦而言,东望中国既是资源与市场的选择,也是地缘政治“压舱”的需要。
休克与寡头:西向拥抱的代价
叶利钦另一个姿态,是向西拥抱。他相信快速市场化能让俄罗斯插队进入发达国家行列,于是采纳“休克疗法”:价格放开、补贴骤减、贸易自由化、国企私有化一并推进。教科书式的清单在现实里却变成了一连串灾难。物价飞升与失业潮相叠加,社会保障体系猝然断裂,养老金发不出、医院药断供的新闻频繁见诸报端。
与休克同步的是“贷款换股权”的私有化方案。政府以极低估值将石油、天然气、黑色冶金、银行等关键资产交由少数资本集团,通过“拍卖”或“抵押贷款”获得短期财政资金。寡头阶层由此成形,他们在欧洲购置游艇与豪宅的新闻,与俄国内商店货架的空空如也形成刺目的对照。1998年金融危机再度袭来,卢布一次性贬值70%,国债违约蔓延,俄罗斯经济濒临崩溃。对普通人而言,90年代是一段难以抹去的屈辱记忆;对政治学者来说,它证明了制度转换中“速度崇拜”的风险。
在制度科普层面,多说一句:转轨经济并非只有“休克”一途,东欧各国路径各异。俄罗斯选择的组合拳在缺乏法治托底、金融监管薄弱、政治制衡不足的环境里,极易导向权贵私有化。这并非市场本身的原罪,而是制度供给与监管能力的错位。
战争与妥协:车臣的血与火
经济的阵痛还未缓解,车臣问题又被推上桌面。苏联解体后,北高加索的分离倾向抬头。1994年12月,叶利钦签署命令,调集约三万俄军进入车臣,计划速战速决。现实却是巷战泥潭与山地游击的消耗。第一次车臣战争持续了21个月,俄军阵亡五千多人,上万平民死伤,格罗兹尼在火光与钢铁中几乎夷为平地。战争不但没有挫败分离主义,反而在仇恨与惨烈中催生了更多极端势力。
到了1996年,为赢得总统大选,叶利钦匆促签署停火协议,同意车臣获得高度自治,事实上默认了其“半独立”的地位。在许多俄罗斯人眼里,这是难以承受的耻辱。撤军士兵无言的背影、残破的城市轮廓,成为90年代俄罗斯国家虚弱的象征。而这次妥协,也为随后爆发的第二次车臣战争埋下种子。对比他在中俄边界问题上的果断,这里是犹豫与摇摆交替出现,反差鲜明。
东西之间:地缘的算计与幻觉
中俄边界的收束与对华军贸,看起来像对东方的主动靠拢;而在西线,他则以为“融入西方”会带来安全与繁荣。现实却很冷:北约在东欧步步东扩,俄罗斯的战略空间被持续压缩。莫斯科的外交辞令里不乏“伙伴”“合作”之词,换来的却是国际地位的坠落——从超级大国滑落为需要对西方施以微笑的一般性国家。
当我们把两条线放在同一张坐标里会发现:向东是务实的、可量化的收益——边界安定、军工订单、政治互信;向西是难以兑现的宏大叙事——身份认同的追求与制度嫁接的失败。这种“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”的拉扯,塑造了叶利钦时代的基本轮廓,也解释了为何在中国,他被记住为“老朋友”;而在俄罗斯,他常被痛陈为“罪人”。
从制度到人:历史的十字路口
“时势造英雄,亦能吞噬英雄。”叶利钦接手的是一个在裂解边缘摇晃的帝国:财政空虚、民族问题复杂、权力体系断裂、社会心理失衡。他有改革的雄心,却缺少与之匹配的执行节律和政治调度。对中国,他下了几步影响深远的棋——东段1991年5月协定的执行,1994年西段的再谈,以及其任内三次大规模边界协议的整体推进,使近30万平方公里的东段争议与约5万平方公里的西段争议得以明确,累计约38.5万平方公里的问题被处理,98%的边界争议化解;军贸合作里,1992年10亿美元的苏-27采购与随后生产线落地,1993年S-300系统的引进,让中国防务现代化按下加速键;政治上,他四次到访中国,1998年即使高烧39度仍会见来访的中国领导人,并公开重申“一个中国”原则,为“战略协作伙伴关系”的构建提供了信号与信心。无论从地图还是从装备序列里,都能看见这些决定留下的刻痕。
对本国社会,他把苏联的棺木钉上最后一颗钉子,随即开启了一段充满血与泪的转轨过程。休克疗法的破坏性外溢到日常生活,私有化的程序失范造就了权贵资本,车臣战事则在国家资源最匮乏的时候撕开新的口子。1998年的金融震荡把前期积累的问题集中引爆,卢布70%的贬值在世界屏幕前上演,俄罗斯的信誉与自信同步受损。
边界线上的测量与莫斯科的价签
有时,历史的宏大叙事要靠细节来复原。远东的冬季,勘界队伍在碎冰上架仪器,按经纬度在地图与实地之间来回对照;塔城草原的风刮在木桩上,边民终于知道该把羊群赶向哪一侧。另一端,莫斯科的老太太攥着皱巴巴的卢布排队买面包,收银员每隔一周就换一次价格表;工厂的门口堆着停产的零件,工人们把抗议的标语扎在铁栅栏上。两幅画面并置,像两种命运的侧影:对中国,叶利钦时代意味着边界安宁与防务跃升;对俄罗斯人,意味着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。
制度小札:边界、军贸与联盟
- 边界谈判里有两个术语容易混淆:划界与勘界。前者确定线在地图上走向,后者把线落到地面,立桩、测绘、标识。叶利钦的价值,不仅在于认可线如何走,更在于推动把线“钉”到地上。
- 军贸合作与军事同盟不同。中俄在90年代推进的是高科技装备转移与产业链衔接,这需要中长期政治互信,但并不意味着结成同盟。正因如此,“战略协作伙伴关系”着重在互利与协调,而非共同防御条约。
- 对转轨国家而言,产权重建必须与法治与监管并行,否则很容易像俄罗斯那样滑向“权贵资本主义”。这并不否定市场,而是提醒速度与秩序要匹配。
余音与评断
2007年,叶利钦因心脏病去世。普京在悼词中称他为“杰出的政治家”,带领俄罗斯走过最艰难的转型期。这句话像是给历史留了一个中性档案:既承认其开创之功,也不回避其治国之失。此后,在普京的统治下,俄罗斯逐步走出90年代的阴影;而中俄关系在延续了叶利钦时代的基础上,抵达了新的高度。
把视角拉回现实:中俄边界在他任内基本落定,近30万平方公里的东段争议与约5万平方公里的西段问题明确,累计约38.5万平方公里的历史尾账得到处理,98%的边界争议终成往事;苏-27与S-300的引入成为中国国防现代化的节点;黑瞎子岛问题的后续解决有赖于他当年的铺垫。这些事实,使他在中国被长久记忆。通胀的2500%、GDP在1991—1995年间的42%下滑、1998年卢布70%的贬值、寡头崛起与第一次车臣战争的惨烈,构成了俄罗斯社会书写他的另一半篇章。
历史写在地图与账本之上,也刻在人心里。叶利钦的功过,像一枚硬币的两面:正面是对东方的务实与果断,背面是对国内转轨的冒进与失误。是否“伟大”并非一个抽象的形容词能,关键在于看他在何处、为谁、留下了怎样的结果。站在今天回望,理解那段跌宕的90年代,也许比给出简单的褒贬更有意义。